其三三. 半夏生
三枝家的墓供奉在柳洞寺。长女由纪香每个月来洒扫两次，上山后向寺内的人借用长勺和木桶，之后再还回仓库。
那天下午三点扫过了墓，由纪香按老样子在库门外放下借来的东西，想要去斋堂喝水。寺院里响着单薄的吱呀-吱呀声，由纪香边走边偏着头想：已经有蝉破壳了吗？接着担心弟弟们是否会因为贪凉感冒。
斋堂闭锁无人。由纪香又到了禅房外面，但还是没人在。或许大家现在都在伽蓝殿，或者法堂……
额头粘着薄汗，由纪香打算回去了。
这时屋里有谁模模糊糊地“呣…”了一声。听起来就在附近，有人午睡醒了过来。
由纪香小声地说了一句“打扰了”脱掉鞋子，踩上木头走廊。然后不出声地拉开纸门。
有谁在静静呼吸的声音。
虽然缺少人气，但由纪香并不胆怯，一点点循着呼吸声走近。看清楚声源是谁时她发出了小小地的“啊”的声音。
“小猫那时的……”
一面之缘的男人正仰躺在榻榻米上睡觉，左手心向上，垂在身旁。光线从和室那一侧的纸门里透过来一尺之宽，由纪香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打开的。
少女站在距男人两叠之外的地方，犹豫要不要叫醒他。虽然印象里是个温柔的人，但是为什么会躺在这里睡觉呢；如果缺少常识说明起来就困难了。
有可能，因为是外国人；由纪香对现状不安起来。她走近了两步望向男人的脸，没有醒来的迹象。褐色的皮肤，白色的毛发——好像睫毛也是白色的，实在不像日本人。
“……？”眼前好像有张脸重叠了上去。由纪香又走近了一步，却反而模糊起来。
但是，一旦看五官就能毫不犹豫地说这是东方人的脸。想来这个人日语也说得很流利，可能其实是日本人吧？
或者是混血儿也说不一定。由纪香弯下腰，在蝉鸣声中继续端详。
与其说帅气或者英俊……是端正。少女这么觉得。同样好看，在山门口的侍卫先生适合称为美男子，在镇里也遇到过非常英挺的外国人，但这个人没有那么突出的轮廓。过去相遇时也是这样的印象，那种比起让自己「显眼」不如「正常」就好的倾向，同类的由纪香十分明白。
膝盖酸了起来，由纪香想不叫醒他不行，终于出声说：“——那个？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…那个、请醒一醒！”
“…………”
男人的鼻息吹动着发光的灰尘。由纪香“呜呜…”着垂了下头。就这么不管当然可以，但或许他之后会被骂。她鼓起勇气再凑近了一点说：“请醒一下！”
没有反应；由纪香死心了。那个人睡得像个小孩一样，胸膛起伏均匀，锁骨边打开的两颗纽扣似乎有反光。在近处看到男人展露的脖子对由纪香来说还是第一次，褐色脖颈线隆起的地方投下了一小片阴影。那块颜色让由纪香强烈地意识到睡着的是一个「男人」。
蝉鸣声似乎大了起来……
独自一人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呢？寺院的人还没有回来。由纪香把半长发拢到耳后，微微探出身体。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。一绺白色头发拂在额头，发丝飘动让他的脸看起来仿佛少年，总觉得有点可爱。但被黑色布料包裹的身体静静透着压倒性的、成熟的说服力。
连续的振翅声中由纪香想起这个人的声音，是质感光滑的男低音。
啊，果然是大人；少女感叹。
虽然在这个年纪渐渐感觉自己变成熟了，但那不过是接近理想的模样罢了。就像地下半裂开的蛹和正鸣叫的蝉的区别，若有觉悟去撕开壳就可以蜕变，但反之也有沉寂一生的蛹。
由纪香觉得 「大人」 和 「成年人」 是不同的。当然周围的每个人她都认为很厉害、抱有尊敬，但眼前的这个人——还有曾经见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外国人，在这个层面上是不同的。
比起蝉他们更像是……
蝉鸣本身。
“……？”
我在想什么啊？
由纪香疑惑地恍了神。
——吱呀…吱呀——
男人不知何时动了一下， 横放在腹上的右手变了位置。由纪香蹲下，看到那张脸上的眼睑不再密合。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男人的肩膀，然后对着那里伸出右手说：“请醒一下……”
“那是我的。”一个声音说。
由纪香“啊？！”地转头张望，同时男人唰一下坐了起来扫视走廊。由纪香忘了他的眼睛是纯灰色的。
一瞬过去之后，他好像对什么不满地眯细了眼睛，又干脆地放弃了。灰色眼睛里现在是由纪香的倒影。
“……那个，呃、你……”
“我睡着了吗？”
少女用力地上下点了两、三次头。男人有点惆怅地垂下眼睑说：“……第四天吗，不中用了。”
由纪香问什么第四天？他说是没有睡觉的第四天。“十分抱歉，给你和这里都添了麻烦。”然后他用在和室里正坐的姿势向她颔首道歉。由纪香马上说这种情况根本没办法怪他呀，结果变成了互相低头的局面。
“Archer先生为什么会在这儿？”由纪香用刚刚知道的西洋名字称呼道。
“受人之托，要我来看看这座寺庙的本尊。但拜托的人却自己失约，我也不想做白工，就在这里等她回来。”
“……？？？这里的本尊很奇怪吗？”自己一直在这里供奉家塚却一点也不知道，由纪香觉得有点惭愧。
“不，是符合宗派的正统本尊，但似乎和寺庙记载的来历年份有点对不上。不过来拜托我也是病急乱投医，所谓隔行如隔山呐。”
由纪香眨了眨眼睛问：“Archer先生的本业是？”他沉默了一下说：“铸剑师。”接着断然否认了小次郎手中那把五尺长剑和他有任何关系。
片刻沉默后，由纪香开口说：“刚才，我听到有另一个人说话………”
男人问：“说了什么？”
听了由纪香的回答后，他说：“怎么可能呢。”
“嗯唔…大概是我听错了。”
“我没有质疑三枝小姐的意思。不过真的很不可思议。”
然后他喃喃了一句“我的吗”。
“是啊，不知道是指什么东西。”
“不管是什么，归属都不是一句话能决定的。”
“……那个，Archer先生，要是你再打算说上次那样复杂的道理，我听不懂。”
“呣，抱歉……我只是想，世上实际没有归属之说吧。”
男人望向室外的时候，少女柔和地说：“有的。”
“这里是佛寺啊。”
Archer回答道：“遗憾，我并不是佛教徒，也没其他信仰。”而少女的发梢沾染着金色，还是一样温柔地说：“那是Archer先生自己不相信呢。”
蝉鸣……
已经有蝉破壳了吗？
“啊啊…”Archer说道，“我不相信。”三枝的脸上流露出体贴的神色，微微颔首。那个样子的少女让他怀念得近似有几分留恋。
他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声音嘹亮地说：“三枝小姐，你该回去了。”
